——以太谷县布袋庄关帝庙壁画题记为例
闫爱萍 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
在有清一代的山西地区,村村都有关帝庙,属于传统村落最为普遍的基本形态,无论关帝庙规制如何,在殿堂中丹青有关“关公生平故事”的“壁画”也是关帝庙营建的有机组成部分,满足关帝庙文化的要素化、元素化、谱系化等的基本属性和特征。太谷县布袋庄的关帝庙壁画题记的细节——“题额+题字+布施银两”出现在嘉道时期,有其多方面的原因和特殊性,除了反映出“布袋庄移民村庄”的线索之外,还在丹青“壁画”方面表现出文化艺术形态的“历时性与共时性”的传承和传播——关帝文化的区域性差异伴随着“民间画师”而表现出来。关帝文化学术研究的方法论,亟待回归到历史学的“实证归纳”轨道上来,唯有如此,关帝文化的“历史真实”才能得到再现,而细节化是最科学的路径。否则,关公文化的“演绎”与现代性将会无限蔓延,依然持续泛泛而谈的现状。
关公文化在整个华夏大地上成为热潮大体上是从晚明开始的,满清问鼎中原之后,在诸多方面秉承明制,推行遵孔的同时,也极力将“关公”帝王化。于是“一文一武两圣人,山左山右两夫子”在“国家与社会”、“政治、经济和文化”的框架中成为了有清一代的“社会性特色”。最直接的结果和表现是:关帝庙较之孔庙的发展更迅猛,突破了国家“礼制”,直接地延伸到了山村僻邑,“村村都有关帝庙”的局面也随之形成。
按照中国的历史传统,举凡神灵庙宇,除了讲究规制、营造技术等等之外,庙宇宫殿中也不能缺少“壁画”,关帝的庙、阁、殿,自然也不例外。伴随着《三国演义》的戏曲、说唱等艺术形式的兴盛,尤其是晚明时期民间刻书业蓬勃发展中的“画本图书”,自然而然地也就成为了“民间画工”丹青关帝殿宇壁画临摹的基础底本。即便规制稍小的关帝庙、阁、殿中也少不了“关帝故事”的壁画。然而由于关帝庙、阁、殿等等的营建情形的不尽相同,也就决定了“壁画”的情形林林总总(王文丽:《清末关帝庙壁画技法分析——以崇礼县上窝铺村为例》,《大众文艺》2015年13期)。那么,与数以十万、百万计的关帝庙、阁、殿相对应的“壁画”都具有怎样的普遍性与特殊性呢?本文拟以“太谷县布袋庄关帝庙壁画题记”为例对此加以考察
一、布袋庄关帝庙壁画的基本情况
布袋庄位于太谷县东北的任村乡,属于太行山麓较为普通的一个村庄。整个村庄呈东西走向,关帝庙位于村东的路北,坐北朝南,遵循一般习惯(一般而言,在山西省境内的村庄庙宇,除了观音庙以及特殊地势情况之外,而村庄的主要社庙基本是“坐北朝南”,例外的很少。)。该庙历史原貌早已不存,荒废的时间想必就在最近三十多年里。有关布袋庄关帝庙的文献记载非常鲜见,仅在太谷县民国二十年编撰的《太谷县志》中曾经提到,从民国三年开始,该庙作为布袋庄初级小学的校址(民国《太谷县志》卷4《教育》,第540页)。目前,关帝庙是目前该村唯一的“老庙”了。对于一些老年人来说,更是最钟情的“祭祀”之所。
该庙原来是三进院落,也有戏台,大体的规制还可从现存的遗址上依稀可知:山门就在最新修葺的两边写有“忠”和“义”的照壁位置。老人们说,该庙没有戏台,倘若唱戏就临时搭建在山门前。以此不难断定,即便在晚清时期布袋庄也属于很小的村庄。这一点,也能从明清时期的《太谷县志》中得到印证:1)乾隆六十年县志中的没有布袋庄记载;2)民国时隶属第五区,共有172户,男460,女312(民国《太谷县志》卷3《户口》,第365页)。抑或说,布袋庄的快速发展就在道光年之后。
从新修照壁到现存的正殿是一片枣林,没有任何的围墙,唯有正殿的形制保持了前清的风貌,虽然有过落架维修,但旧时的情形依然。因此才有壁画的完整保存,可谓是旧物仅存。根据正殿樑枋题记,该庙在道光二十五年“上梁大吉”,因此大致可以判断,正殿壁画的创作也当在此前后。当然不排除该正殿的“翻修”和“移建”是道光年间之可能。
直观地说,布袋庄关帝庙的壁画,分布在正殿的东西山墙、老爷像身后的主墙两侧,共四处。除了壁画的山墙之尺寸规格与本殿相对应之外,保存较好,可以初步判断是道光时期的遗存。其绘画布局、水平都很通常,在其它的关帝庙中也随时可见。
壁画内容基本为《三国演义》中妇孺皆知的一些故事;壁画布局采用“连环画本”的“山水自然相连”形式,绘画技艺、用料等也没有特别之处。规格尺寸为:300·400cm,东西山墙对称,每面山墙共绘三层,每层四幅,东西合计为24幅。主墙中央为巨幅,为新塑的老爷像所遮挡,余留300·300cm,左右也对称,每面三层,每层三幅,左右合计为18幅。整体合计共42幅。其中,西山墙底层由于潮湿,漫漶严重。
壁画题记在布袋庄关帝庙壁画中普遍存在,采用小方框的方式给出每幅画的题额。而其特殊性则是:在题额的旁边,专门题写“信士及其布施银钱”,这一点正是本文所要重点考察的。
二、针对布袋庄壁画题记的分析
所谓关帝庙壁画题记,一般而言,是指壁画中涉及“题额和题字”的情形,可分为两大范畴,其一是针对壁画的故事给出的“题额”,也即给出壁画内容提示的标识;其二是画匠所留自己姓氏、作画时间以及相关的其它事项等的“题字”。
(一)壁画题额
尽管有清一代山西地区“村村都有关帝庙”,而关帝庙中的壁画内容也基本是“关帝生平故事”,或者《三国演义》画本故事。而其壁画的题额却也与布局形式相对应,大致分两类,其一是壁画用自然山水相连,或不题额,或用小框给出“故事题额”;其二是壁画原本就是“连环画”布局,或不题额,或用小框给出“故事题额”。
(二)壁画题字
所谓的壁画题字,一般而言,更多是指“画匠”所留姓氏、籍贯、作画时间等。这是最通常的惯例,源远流长,在一些较为著名的保存较好的庙宇中,不难看到。如永乐宫、高平开化寺、汾阳圣母庙、大同华严寺,朔县崇福寺,浑源永安寺,定襄关帝庙,平遥镇国寺,洪洞广胜寺、新绛稷益庙、晋祠圣母庙、正定龙兴寺(张焕君,刘国华:《山西古代壁画研究》,科学出版社2015年,第122页),等等,不一而足。
但是,需要指出,在有清一代的一般化的村社关帝庙中,目前很难看到“画匠”在壁画中留有姓氏、籍贯等题字的情形,近似于绝无仅有。大概原因不难揣测:村社关帝庙的画匠的绘画水平都很一般,抑或关帝庙本身属于社庙,规格并不很高的缘故。他们的姓氏也多半在“重修碑记”的最后,通常是泥水匠、石匠、木匠、丹青、阴阳先生、刻工等并列而已。布袋庄关帝庙的壁画到底是何人所绘,由于对应的碑铭不存,具体情况难以知晓。
不过,布袋庄关帝庙的壁画题字形式却非常独特,在这里,所谓的“题字”并非是指画匠的留存情形,而是专门指在壁画题额的旁边所给出的“信士布施银钱”的情况。并且是每一幅壁画都有一个“信士+银钱布施”相对应。谨将具体情形,列示于下:
……
——三战吕布,信士王德名施银三钱
——苏张赠马,信士宋士品,男,福根施银三钱
——□□美髯翁,原信士武洪信,男,开德、开远,施银三钱
——秉烛达旦,信士武门王氏,□,温祖、配祖,施银三钱
——靳程远志,信士武姬永,男,耀祖、崇祖,孙,烌、奱、杰,施银三钱
——封寿亭侯,信士宋门张氏,男,福名,施银三钱
——卧牛山收周仓,信士程门贺氏,男,为致,施银三钱
——古城斩蔡阳,信士武门魏氏,男,监会,孙,亨隆,施银三钱
——延津斩文丑,信士武全士,男,殿辅、殿威,孙,作诵,施银三钱
——安喜赴任,信士武门王氏,男,姬授,施银三钱
——回军大宴,原信士武现璧,男,复刚,施银三钱
——威震华夏,原信士武门魏氏,男,卫正,孙,贵扶,施银三钱
——张继平赠铁,信士武门王氏,男,殿卿、殿相,孙,作诗,施银三钱
——□□翁赠马,原信士武永图、乾图、庆图,男,安殿、安堂、安福、安牛,孙,中节、中清,施银三钱
……
对此,我们可以作进一步的分析和探讨:
1、信士与壁画题额对应
大体来说,布袋庄关帝庙壁画中的“信士与壁画题字”有两种,其一是“原信士+男孙+银两”,其二是“信士+男孙+布施银两”。该庙道光二十五年创修或重修是由该村的“某一组织”所完成,诸如关帝社、尚义社之类的组织,抑或其它组织形式,所以这一初始的组织便称之为“原信士”,表明了关帝庙营建时的组织结构及其所有权益情况。而丹青壁画则是一次“独立的金妆”过程。
很显然,将“信士+布施银两”直接题写在关帝庙壁画的“连环画本”中,并且一一对应,实际上是一种“重修庙宇过程中的丹青环节”的“集资”方式,通常这些“布施”情况是采用“碑铭方式”记载,而布袋庄的关帝庙却采用了“壁画题字”方式。抑或“丹青壁画”与重修庙宇是分别进行的——庙宇营修结束之后的独立的一次施工。这一情况,在周边的关帝庙中也有出现。
2、妇女出现在关帝庙的布施情形
在中国古代,妇女出现在庙宇中的情形有明显的历史阶段性,金、元之前,某门某氏携男、孙的布施不乏鲜见,抑或在诸多的庙宇中均有出现,抑或摩崖石刻也很普遍。但从入明之后,妇女出现在庙宇碑铭中就局限在了观音庙(俗称奶奶庙)、东岳庙中,而相应的其它社庙,哪怕是宗教庙宇也非常少有。在诸如村社的关帝庙、三官庙等庙宇中更是少见。
布袋庄的关帝庙中,普遍地出现“□门□氏”委实是非常特别而少见的。毫无疑问,凸显出的是布袋庄这一个村庄的特殊性,即该村庄是由“急速的移民”而形成,村社的组织结构并不很有“血缘传统”,而急速发展的时间阶段就在嘉道年间。
3、一种招徕雇主的方式
布袋庄关帝庙壁画中出现“信士+布施”情形,除了由“集资方式”与“社庙组织结构”所决定之外,还有一种可能情形:较为纯粹的地域化的“丹青习俗”,或者就是“画师”的一种主张和承揽业务的模式——直接以“题名而招徕雇主”,恰也能得到“信士”的满意效果,进而不惜让“妇女”也出现在社庙中而有违“礼制”。
事实上,类似的情形,在山西地区还有,如此方式并非是布袋庄的创造和发明,以下再举数例:
一是晋祠关帝庙,也叫做关公祠,与三清祠、玉皇阁一起构成具有道教色彩的建筑,扩建于乾隆六十年,关帝庙内保存有八十余幅“三国演义连环画故事”。庙中的壁画上也保留有大量的题记,比如斩秦琪,宋门康氏;斩蔡阳,赵士农;诛□,张印传;初会,□志明;结义,宋涟;上马银,郭见龙;聚义,赵识;战徐州,赵隆晋;约三事,贾信;取樊城,高门张氏;待旦,韩门张氏;收仓,榆次郭村王大赐等等(常原生,宋乃忠:《晋祠彩画与壁画》,山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,第212页)。
可见其形式几乎与布袋庄的关帝庙题记一模一样,仅仅有一点之差,那就是:题记中没有书写“布施银两”,也没有特别标明“原信士和信士”之区别。
二是大同关帝庙,该庙建于元代,历次修葺于明清,戏台建于顺治年间,其现存壁画大体可以确定绘制于清代,同样有大量题记保存,其与晋祠、布袋庄关帝庙的壁画题记唯一有差异的地方就在于“额题”与“题字”的相分离。此外,更为有趣的是大同关帝庙壁画的“信士”中出现了商业字号,比如:□□□□,信心东广恒隆、广盛川;单刀赴会,信心德聚□、昌盛荣;桃园结义,信心西万有公、南万有公;府库封金,信心大兴功、聚和成;华融释曹,信心恒茂隆、广恒隆;□□□□,信心王麟、张廷楷等等。所谓信士从“个人”到“家庭、家族”,再到“字号”,背后隐藏的历史信息正是山西商人“合伙制”经济模式的制度化和机制化。
三是距离布袋庄不足十里路程的太谷县范村(镇)的 “东阁”,也称之为“玄明阁”。该阁每层均有不尽相同的“神灵”和“神像”。现存有康熙、乾隆两朝修葺碑记,其中在乾隆十九年(1754年)的碑记中,有如下记载(大清乾隆岁次甲戌年):
“……玄武大帝金粧信士牛联芳,施银捌两
观音大士募化人孙仁富,金粧信士高文,子彧、有,施银五两五钱
文殊大士金粧信士孙门梁氏,子云锈,施银四两二钱
普贤大士募化人孙云秀金粧,
信士范门张氏,子承、绪,施银贰两
信士赵时龙王氏,施银一两五钱
信士薛怀谦张氏,施银七钱
信士梁玉才,施银四钱
信士乔进朋、信士乔思敏、信士岳进忠,以上银三钱
信士陈凤岗、信士李思宁、信士乔月仿、信士李明玉,以上银二钱
十帅金粧信士白门白氏,子玉璋,施银三两
弥勒佛金粧信士高门姚氏,施银七钱
佛像一堂信士张门成氏、张门赵氏、张门杜氏、张门杨氏、张门薛氏、张门侯氏,以上银三钱;
信士张门孙氏、张门王氏、张门成氏、张门白氏、张门范氏,以上银二钱
信士张门牛氏、张门范氏、孙门范氏、张门白氏、孙门任氏、任门周氏、张门成氏、孙门范氏、范门张氏,以上银一钱。
……”
可以看到,在玄明阁,不同的神像,均有不同的“信士”以及募化人等分别金粧,并以碑刻的方式予以记录,同时妇女的布施也出现在“玄明阁”(实质是“阁庙”)(太谷县范村镇《重修玄明阁碑记》,现存范村镇玄明阁二层,石灰质,圆首方座,形制规格232·88·18cm,保护完好)。
三、简短的结论
通过以上考察,本文大致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:
第一、嘉道时期,在山西地区的关帝庙壁画题记中,出现了一种新情况:壁画题记,不仅仅有“额题”,还专门附加了“信士+布施银两”的“题字”,甚至还有“妇女的姓氏和布施”情况也出现在关帝庙的壁画题记中。如此情况在时间和空间上到底如何变迁,目前还不很明朗,有待通过进一步的“田野作业”以厘清其分布情况;
第二、太谷县布袋庄关帝庙壁画的特殊性,包含几个方面的历史意蕴:1)布袋庄关帝庙的出现可以作为布袋庄是一个“移民性”村庄的标志,大体在嘉道时期;2)关帝庙营建与壁画属于分期完成的“工程事项”,“原信士与信士”带有组织特征;3)布袋庄的移民来源与关帝庙的营建及其壁画很可能有直接的关系。
第三、初步可以判断:1)当时在太谷县周边有一个专门为关帝庙丹青的“画坊”存在,并且不排除其展开专业化运营的特殊模式;2)当时的区域社会业已不再“禁止妇女”出现在诸如社庙、大庙、老爷庙等具有“礼制”的庙宇中。
总之,对于关帝文化的学术研究更是如此,回归到“实证归纳”的道路上的学术方法论,这点相较于传统关帝文化研究来说最为重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