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谈忠论义说关公
2017/7/18 9:23:09   次浏览

摘要:忠,关羽对于刘备和以刘备为核心的集团确实十分忠诚。至于讲到关羽的义,也是很动人的。第一表现在对于与他结义的刘备上,可以说从结义直到战死,他始终忠实,至死不变。第二表现在他对曹操的态度上。关羽如此显赫?如此得人心?应该说这不是偶然的,其关键就在于他代表了一种道德精神,代表了忠义。中国的人民群众最需要忠义,最欢迎忠义。

 

关键字:忠;义;关公

 

在我国台湾秀美的日月潭湖畔,最巍峨宏丽、最引人注目的建筑,恐怕要算文武庙了。庙里供养的神祇,除了被历代中国人奉为“万世师表”的孔子而外,关公,也就是三国时代的关羽也赫然列于其上,被人们并称为文武圣。其实何止是在台湾,在中国的许许多多地方都有文武庙、关帝庙,供奉着无数的关公像。甚至可以说,除了读书人外,普通人供奉关公的比孔子还多,君不见那些大大小小的商店、饭馆店堂里,不是到处矗立或悬挂着那个丹凤眼、沃婵梅,面如重枣,身披着绿袍的美髯公像吗?大家知道,中国文化向来是以伦理道德为核心,人们尊崇偶像也总是道德超过了宗教、美学等含义,尊崇关羽也首先不是要乞灵于他的神力,而主要是崇拜他的伦理道德。那么,中国人通过崇拜关羽所表明的道德意愿,他们所肯定的道德内容又是什么呢?显然,那就是忠、义。关羽死后不久,曾被封存为“忠义侯”,在中国人眼里,关羽就是忠、义的代表。

说到忠,关羽对于刘备,和以刘备为核心的集团确实十分忠诚。自从与刘备在涿州结拜之后,他同张飞对于刘备是“寝则同床,恩若兄弟,而稠人广坐,侍立终日,随先主(即刘备——引者注)周旋进退,不避艰难”1。就是说,他们之间既有君臣之义,又有兄弟之谊。最感动人的是,他被曹操俘虏后,刘备逃归袁绍。此时,尽管曹操待他礼之极厚,先拜偏将军,后以斩颜良之首,破白马之围而被重加赏赐,封为漠寿亭侯。但是他始终忠于刘备,不肯留在曹操那里。他对前来探询的好友张辽说:“吾极知曹公待我厚,然吾受刘将军厚恩,誓以共死,不可背之。吾中不留。”果然,在知道刘备的下落之后。他“尽封其所赐,拜书告辞,而奔先主”。入漠以后,他镇守襄阳、荆州,屡立大功。一直到最后战死,其志终不改变。元明时期的口头文学和据此而形成的《三国演义》,更是着力渲染关羽的忠义,除了用曹操、关公之口一再言说之外,还加添了曹操赠战袍、做髯囊、送赤兔马,“小宴三日,大宴五日”等恩遇,以及关羽挂印封金,千里走单骑,过五关斩六将等故事。

至于讲到关羽的义,那也是很动人的。第一表现在对于与他结义的刘备上,可以说从结义直到战死,他始终忠实,至死不变。第二表现在他对曹操的态度上。虽然他不肯弃刘降曹,却也对于曹操的优待知恩图报,表示“要当立效以报曹公乃去”。他的确是在为曹操立功之后才离开的。后来的小说中还演释出赤壁之战后,华容道上他义释曹操的故事。第三表现在他能义释老将黄忠,赢得黄的好感和信任,并最终收服了黄。《三国演义》曾借“后人之诗”

赞曰“挂印封金辞汉相,寻兄遥望远途还。马骑赤兔行千里,刀偃青龙出五关。忠义慨然冲宇宙,英雄从此震江山。独行斩将应无敌,今古留题翰墨间。”

自古至今,圣者贤人、英雄豪杰可以说成千上万,为什么只有关羽如此显赫?如此得人心?应该说这不是偶然的,其关键就在于他代表了一种道德精神,代表了忠义。中国的人民群众最需要忠义,最欢迎忠义。既然关羽的道德品质集中地体现了忠义,那么他自然也就成了最受欢迎的形象。然而我们还要再进一步发问:在中国古代的传统伦理道德中,规范准则至少也有一二十个,为什么偏偏忠、义这两项如此受到钟爱?人民群众为什么特别需要忠义?

如果我们留心一下中国伦理道德发展的历史,就会发现,中国古代的传统伦理道德,从周秦到清朝,虽然几千年没有发生大的、整体的、本质性的改变,但是小的、局部性、悄悄的变化却是有的,这个变化的转捩点虽然并不明晰,但其发生大致是在唐宋之间,从忠、义这两个规范的命运来说也是这样,它们被特别重视并非自古而然,大约也是在唐、宋以后,特别是在明清时期,而关羽命运的特别走红恰恰也是在这段时期里。那么,究竟在唐宋年间中国的社会历史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,才引起这种伦理道德的变化呢?

我们知道,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裹,隋唐是前期向后期过渡的转捩点。尽管封建的经济制度、政治制度、文化教育制度没有发生根本变化,但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阶段矛盾的变化,也发生了部分质变。例如,从生产资料的占有和使用上看,这个时期的农民们对于耕地取得了相对的占有权,或者说是“永久使用权”,这样一来,耕地好像是自己的,劳动兴趣大为提高。1从政治上看,这个时期庶族地主逐渐取代了依靠宗法血缘关系的门阀士族,成为主要的统治势力2“取士不问家世,婚姻不问阀阅”。明清之际,更出现了商品经济快速发展,城市愈益繁荣,商人和手工业的空前活跃的新局面,这些变化自然也诱发了,或者说伴随着伦理道德的变化。这个时期内,我国伦理道德发生的新变化,简单说来,表现在两个方面,即普及化和平民化。

首先,由于取士不问阀阅,庶族地主子弟,甚至农民子弟都可以通过科举的道路走上仕途,正如《神童诗》所说:“天子重英豪,文章教尔曹。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。”“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。将相本无种,男儿当自强。”这样一来,学校教育就得到了极大的普及。不但著名的岳麓书院、白鹿洞书院等大书院蜚声宇内,就是最普通的三家村里也几乎到处都有学校。不但大的家族会延聘儒师教子弟办学,就是贫寒子弟也往往附在别人的私塾里读书。教育的大普及自然也带来道德的大普及。课堂上教授的五经、四书不啻是伦理道德的课本,而此时大量出现的各种童蒙读物中也充斥着伦理道德的内容,甚至民间流传的戏剧、词曲里也无不渗透着伦理道德说教。如果说以前的伦理道德住住停留在士族、官僚等少数人那里,唐宋时期则已深入到广大的民间,深入到普通老百姓的心里。

其次,唐宋以来的政治、经济和文化的变化,已经使贵族失去了往日的权威,人们的出身、身份不再像过去那样决定一切,用刘禹锡的诗句说,就是“昔日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”。从伦理道德方面看,也不再具有强烈的等级身份性烙印。譬如孝,在唐玄宗时强调的《孝经》之中,对于地位等级还区分得很清楚,什么天子之孝、诸侯之孝、卿大夫之孝、

士庶人之孝,如此等等,到了后来就不那么强调了,司马光的《家范》中,对于《孝经》作了大量阐发,邓淳编的《家范辑要》中,对于孝的道理讲得也很详尽,却再也不区分不同身份的人之不同的孝。不管是什么人,都要孝敬父母。也就是说,在道德方面是人人平等的;道德对于不同人的要求也是平等的。

忠义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,以平民道德的身份和资格登场,成为当时社会的主要伦理道德规范和道德精神的。诚如上述,忠义自古就有,关羽曾被封为“忠义侯”,唐初的《贞观政要》中也多次讲到忠义。例如,唐太宗表扬过曾经忠于隋朝代王杨侑的姚思廉的“忠义之风”,表彰过隋代河东守将尧君素“固守忠义”,说来说去,都是因为他们能够“克终臣节”,

即忠实地履行臣子对于君主的义务。这里仍然是在下者对于上者的单方面的义务,仍然具有身份性的烙印。但是到唐宋以后,忠义已经不再限于君臣,不再限于知识分子,它已成为普通老百姓也可以具有的道德,忠义对于所有的人要求是一样的,忠就是“尽己之谓也”,全心全意、尽心竭力地为国家、为民族、为他人办事。义就是“行之所谊”,即按照“应当”、“应然”去办事。可以说,前者是指内心,后者是指外在行为;也可以说,前者是处理上下级、个人与集体关系的规范,后者是处理同一等级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一经一纬,构成了一个普通人处理外在于家庭、家族的社会道德关系的完整体系。以忠义为主要道德规范和伦理精神的道德,至少有两点与以往的道德不同:第一,它虽然并不反对孝,却又不再局限于孝,这表明,由于社会生活领域的扩大,人们的眼界开始从狭隘的家庭伦理、家族道德中解脱出来,更多的关心自己生活的集体和社会;第二,这时的忠义,已经不再具有血缘和身份性的含义,而是包含着一种平等精神(当然仍有等级的差别)。即以忠而言,它已不再是无条件的,而是有条件的。关羽忠于刘备、李逵忠于宋江,原因在于刘备、宋江能够以骨肉同胞之情对待关羽、李逵,更由于刘备、宋江所代表的整体利益符合关羽、李逵的个人利益。他们确实是“同气连枝”,“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”。这比专制主义的“君叫臣死,臣不得不死;父叫子亡,子不得不亡”的上下关系,是一个极大进步。至于义,其范围更是扩大到一切社会阶层之中,不管是相识的还是不相识的,关系密切的还是不密切的。总之,无论从哪个角度讲,忠义这种道德规范和伦理精神的提升,都是一个人道德的进步,历史的进步。

忠义这种道德规范和伦理精神,曾经起过非常重要积极的作用,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。它调整了人们的各种关系,推动了社会的发展和历史的进步。在忠义的思想影响下,许许多多各种不同的人能够团结在一起,形成一种力量,做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业。例如,一百零八个出身不同、性格各异的好汉,聚义在梁山泊,动摇了宋朝的封建统治。而像梁山泊这样的以忠义思想团结起来的农民革命队伍,历代不知有多少。又如,不知有多少个店铺、商帮,在忠义思想的支配下,建立和发展起来,开拓自己的事业。我国历来庞大的手工业和商业往往就是依靠这种方式、这种力量成长壮大起来的。这类工、商业组织,直到现在,海外也还有。可以说,中国千余年来,各阶层、各地区的人民,往往是在忠义思想的指引下,锄强扶弱,仗义疏财,扶危济困,维护正义,相互支援,相互帮助,这种精神已经成为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,是我们民族兴旺发达的原因之一。

长期以来,有一种意见认为忠义这种道德规范和伦理精神太过于狭隘,可能导致“封

建性、落后性、愚昧性甚至残酷性的哥儿们义气1。如,《三国》中的关羽、张飞为忠义而盲目复仇,导致了严重的失败;《水浒》中的李逵等人,在江州劫法场时野蛮杀人等。在我看来,问题不在于忠义这种道德规范或伦理精神自身,它们都是美好的、珍贵的,而在于这些英雄们自身的品德结构不够完整,他们只有忠义,只懂得忠义,而缺少一个更根本的东西,即“道”,也就是品德结构的核心。所谓“道”,就是道德主体自身的道德宗旨,它是道德行为的方向、母的,是道德行为的出发点和最终归宿。有了“道”的指导,对于“义”的

把握和运用就会恰当适度。历代儒家对于这一点比较清楚,他们在坚持义的同时,更注意“仁”,

事实上这就是一种“道”。孟子反复讲“仁”是“人心也”, “义”只是“人路也”。 “仁”是人之“安宅”, “义”只是人之“正路”,就是强调品德结构中的这个“道”。刘备、宋江这些人,由于具有一定的“道”,他们懂得一点“仁”,所以他们就能够站得更高些,使那些只懂得忠义的人为己所用。当然,所谓的“道”在一定程度上还不止是个道德问题,还可能包括哲学问题、政治问题等。另外,“道”本身也有个层次问题,由低到高,可以具有若干不同的层次及境界。总之,忠义是个好东西,但是只有它是不够的,必须进一步提升,必须得有更核心、更根本的“道”来指导。要搞清楚应该对谁忠义,如何忠义,忠义到什么程度。过去的关羽和李逵等英雄,只是对某个人或某个小集团尽忠尽义,所以比较狭隘。孙中山先生有了更大进步,他提出“为主义而奋斗” 1,这个讲法很好。主义者,主要之义也,根本、核心之义也,这也就是“道”。孙先生的“主义”当然是三民主义,即民族主义、民生主义、民权主义,或者说是民主主义,他主张在“主义”的指导之下,充分发挥忠义精神,例如他说:“在国家之内,君主可以不要,忠字是不能不要的。”“我们到现在说忠于君,固然是不可以,说忠于国是可不可呢?忠于事又是不是可呢?我们做一件事,总要始终不渝,做到成功,如果不成功,就是把性命去牺牲,亦所不惜,这便是忠。”2他要求:“我们在民国之内,照道理上说,还是要尽忠,不忠于君;要忠于国,要忠于民,要为四万万人去效忠。为四万万人效忠,比较为一人效忠,自然是高尚得多。”3关于“义”,孙先生也讲过不少。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,建设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新道德,也需要忠义,忠于祖国、忠于人民、忠于事业,这些难道说不也是“忠”?也要发扬团结友爱精神,互相帮助、互相支援,一方有难,八方支援,危急关头,挺身而出,这些难道说不是属于“义”?这类优秀品质我们能丢掉吗?这种忠义精神现在不是多了而是很不够,我们需要大力提倡和发扬它。当然,我们要牢牢记住,我们的道德核心是为人民服务,在这个前提下发扬忠义精神,就不会出现错误。

中国人民需要忠义,赞美忠义,因此,人们也会永远怀念关公。

 

作者介绍:陈瑛,中国伦理学会名誉会长,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。